冬眠没有鸟

老病逢春只思睡

好还乡

安陵容看上镜子的时候,已经不觉得自己有多年轻了。


易逝的青春比起一层薄薄的,透明的壳,对她而言更像是某种枷锁,和结痂的伤疤。比起旁人——大多的都是那些新入宫的女子,她们总喜欢为赋新词强说愁,做些她听着不求甚解的诗句,只潦草的知道这是感慨青春过去了太可惜之类的话语。她无法感同身受,安陵容曾经讨厌自己的年轻,年轻让她的刘海一丝一丝温驯的垂在眉间,露出一副好欺负的难看模样,年轻让她那无能的母亲也能够一次次拿着无辜的她撒气责骂,年轻让甄嬛纤细柔软的指尖能够倾身抚上她的鬓角,挑过去一抹碎发,在白净的皮肤中间,插上一朵秋海棠,年轻让安陵容那个注定要侍奉,却恨之入骨的男人把她当做玩物一般的调戏把玩。这些她从小时候就学到慰藉的词概括它们——这句话母亲常说,在她们小时候寂寥的屋,一年四季,除了到来时也心不在焉的父亲,只有她们俩。跪坐在地,苍老的,经常干粗活的手放在膝盖上,衰老的,容颜尽逝的母亲低垂下头,慢慢的,慢慢的笑,然后一败涂地的摇头,说这就是命。


安陵容很记得这句话和当时母亲的眼神。她的眼神好像一座寺庙里的菩萨,这让安陵容好长一段时间都以为菩萨是命苦的人,这让她幼时的祈祷都是虔诚的,她可怜菩萨——直到十几岁弄明白菩萨的来历,从此之后她再也不上香,这未知苦处不信的神佛眼里所谓的慈悲和那懦弱的,她哀其不幸,怒其不争的母亲面如死灰的样子一模一样,所以她不仅不信,还恨透了菩萨。


熬过去就好了。熬过那些苦难,那些白眼,那些从来不喜欢自己的人打开两片轻薄的嘴唇,吐出来的伶牙俐齿,毫不留情的怪声怪调。谁都敢拿她撒气,安陵容猜想这真是因为她的年轻。年轻让她看上去柔软,温和,又胆怯,胆怯到多年后她时常带着奇异的平静很好笑的回想——如果过去的自己被现在的自己遇见,恐怕和自己过不了几招,就已经在她歇斯底里的毁尸灭迹之下,永永远远的销声匿迹。


在无能的怨恨,和鲜血淋漓的自嘲之间。安陵容的青春在宫里背后时常嚼她舌根的风言风语里过去。直到一年年芳华临近岁暮,当夜深人静,烛光快要烧尽的时候,她倚在门前静静的望着月光,披散开的头发柔软的搭在身体上,影子在宫墙上,拉出深深的一道痕迹。她偶尔开始回忆自己的人生,每一个失败透顶的细节,这一切都让安陵容憎恨自己的年轻,开始用指尖去探自己的脸,想摸到哪怕一道细微的皱纹,证明自己的蜕变,证明自己的摆脱。证明自己成功逃离了那阴暗和梦魇交织的该死的青年时代。


她看向镜子去了。


披在额前的发丝被梳子一丝丝的束了上去,但束的并不紧,交界处还能看出乌黑的发丝,在银饰的重量下下垂下来,交错一起。露出她光洁的中堂,中堂并不宽广,好在在生出这样的中堂之前,她就晓得自己注定一生无福,这奇异的宁静和认命和心肺里刻了肉的不甘和羞愤搅合在了一起,把她原本温和的鼻梁绞成了一堆碎片,生出了几分矛盾的,纠结的,凝结的冷厉。成熟后的安陵容学会扑闪自己长而锡薄的睫毛,扑闪两下之后,探身过去的时候动作静悄悄的,楚楚可怜中紧紧抿着嘴。薄薄的嘴唇在长而尖的脱形的脸上,总是怎么着都显得苍白。安陵容细细看着自己的脸时想起小时候,父亲亲手指着自己的脸,说这是赔钱货,生来就无福的脸,她惊诧又无措,捂住自己的脸,恨不得马上去死。


那份初来的稚嫩已经蜕尽了。当安陵容宁静似水的拿起一条银饰,缓缓插进高高盘起的发髻里去,银东西擦过发丝的声音行云流水,她听着,想着,望着自己淡淡的,忧郁的,生着一丝麻木和对自己的慈悲的脸时,她其实早已明白,失去的只有美丽,其他留着的,依旧留着。


归乡去,快归乡去。


安陵容日夜期盼回到十七岁前的故乡,她遥远的故乡,需要从腊月的大雪,压折宫里的折子窗外的地方,一路一路的延伸,接着,离开高高的红墙,翻过城外,从山脉延伸,最后到达窗含西岭千秋雪的地方。那里有她含着委屈,死去多年的母亲,多年之后,她明白了那些雪夜里她微笑的样子,是人的生命中,最最难得的绽放。


——end

评论(2)

热度(48)
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